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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样卖牛
新闻作者:钟丰富  发布时间:2013-07-08  放大 缩小 默认
    出村的时候老样脸上洋溢着灿灿的笑。
    这是农历的开春季节,到处是酽酽的春天的气息和庄稼人忙碌的身影。老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村的。
    老样手里牵着一头一岁口的小牛犊,红色的皮毛鲜亮光滑,在阳光下油光闪闪。老样笑得无缘无故,他不知 道自己在笑什么,老样发笑的嘴像干裂的老木瓜,发笑的时候嘴里吐吐地冒着气。
    “赶集去?”村人问。
    “……”
    老样没有从笑声里回来。
    “你舍得卖了?”
    “不卖……不卖……”老样用漏气的嘴回应说。
    “哦,卖……卖了……”老样从笑声里回来。
    老样像不懂规矩的淘气孩子,眼睛里透着天真的傻气,边走边和小牛犊拉着话。总之老样今天很高兴,无缘由地高兴。
    前面路上突然过来一辆鸣着笛的蛤蟆车(小轿车),老样知道能坐上这车的人大部分是吃公家饭的。牛犊没有见过汽车这样的怪物,听见鸣笛声,吓得越发向路中央挤,老样使劲拽着牛犊的缰绳要往路边上靠。老样分明是老了,怎么也拽不过牛犊子。老样和牛犊在路中央僵持着。司机从车上下来,一脸的笑,“拜识……”他说。老样感觉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过公家人这样的礼遇,这是陕北人对待陌生人最友好的一种称呼。老样笑盈盈地迎上去。“拜识,你把我干大(爹)牵走,让我的车过去。”老样脸有些发烧,连连点头。他给牛犊发话了:“你听不见按洋号(鸣笛)了,还不往边边靠!”牛犊这时候似乎才明白了什么,顺着老样走到路边上。司机摇开车窗探出头向老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按了一下喇叭飞一样地走了,牛犊又一次受到惊吓,像老样淘气的孙子拉着老样离开了公路。老样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司机的话有些不对劲,他感觉公家人不厚道,话里有话。老样这样想着,被小牛犊扯到河湾里。“家里不是说好了的,你怎么就这样了……”老样说着用汗巾擦牛犊身上的汗,老样的手被牛犊勒下一道很深的血印子。老样说:“你没有福气,我伺候不成你了……”说这话的时候,老样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难过。
    老样没法子,把牛犊牵到一丛水草茂盛的地方,牛犊却怎么也不肯吃草。老样说:“你吃不,你不吃我吃了。”牛犊还是不听他的话,歪着脑袋不知要往哪里去。
    再走一里路,老样就可以到瓦口镇了,老样的步子越来越慢了。目光不时地停留在小牛犊身上,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喂养的第十个牛犊。他对每个牛犊熟悉得就像他自家的孩子一样,哪个牛犊哪里有颗痣,哪个牛犊的角长,哪个牛犊的角短,哪个得了几次病……
    不知从哪一天起,老样想不明白村里的日子和人了,庄稼人开始怕沾土了,荒了的地一年比一年多。村子变得空荡荡的,不再喜欢劳作的人连骨头都软了。一群男人和女人天天坐在一起,在麻将桌上噼哩啪啦地摸来摸去,成什么体统?老样想,迟早有一天,这些人会被大风像吹蓬草那样吹得断了根,不见了踪影。老样这样想着来到了瓦口镇。
    正是晌午,街道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老样牵着牛犊费力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老样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感,这个镇子他走了一辈子,突然觉得陌生起来,他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现在的位置就是他经常光顾的瓦口镇。
    老样牵着牛犊,就像牵着他的小孙子,眼神恍恍惚惚的,这里瞅瞅那里瞧瞧,牛犊这时候又乖顺了起来,再没有和老样较劲,老样就这样牵着牛犊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后来突然被一个年轻后生拦住了,老样以为是遇到熟人了,脸上堆起笑,笑带着唾沬从豁了牙的嘴里喷涌而出,溅了年轻后生一脸。老样心想,谁家的娃娃长得这么精神。老样正准备问两句,不料,那年轻后生扯了一张纸条递过来,说:“罚款二十元!”老样听到“罚”字着实吓了一跳,他顿时满脸通红。老样说:“罚我?”年轻人没有说话,脸绷得像块生铁。老样说:“你弄错了吧,……罚我什么,我一没抢,二没偷,凭什么罚我……”老样还准备说什么,年轻人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把牲口赶到街上,影响市容不说,牛犊子要是把屎拉在街上,污染了环境怎么办?”老样听明白后终于来了火:“怎么,牛在路上不能拉屎?不成要到厕所里拉?”年轻人梗了梗脖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老样又说:“嫌脏,没有它你靠什么劳动,那些不守规矩的女人,走在这里是不是更脏,你们怎么就不管管……”老样脖子里的青筋暴起,越说越有劲,他感觉到自己从来没有受这样大的侮辱。年轻人似乎也不依不饶,他似乎还没有遇到像老样这样的人,怎么能把牛犊赶到大街上,刚刚召开过的全镇文明卫生创建会,明确规定牲畜之类的严禁到街面上来,这么大年龄的人怎么就不懂规矩?罚款也不是仅仅针对他一个人。年轻人很不服气:“我干这工作多少年了还没有遇到你这样牛皮的老头……”老样气得脸红脖子粗,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起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了老样和年轻人的争吵,七嘴八舌开了腔。
    “镇上的卫生好不容易有了好转……”
    “牛屎满大街,不把人恶心死。”
    “真是农村人。”
    ……
    老样没有想到,众人都说自己不对,他感到浑身抽搐。嘴唇变得有些发紫,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
老样虽然浑身发颤,但是神智还清楚,他无法承受这些人对他的污蔑,活了七十几年了,还没有人对他这样无理过。他要把年轻人带到一个讲理的地方去,他得问问政府,我老样犯了什么罪?老样颤巍巍地伸出手,要拉那年轻人。旁边有几个人死死地拽住了老样: “你这老头也是,出不起二十元的罚款就算了,怎么还准备伸手打人?!”
    老样越听越气,他没想到这些人能这样说,他想极力挣脱那几只手。然而,他们把他死死地拽住不放。
    年轻人走远了,众人才放开老样,老样眼睛红红的,他看着那些人一个个离开自己,老样眼圈热辣辣的。
    从早上到现在,老样没有吃一口饭,肚子却憋得他很难受。老样边走边想刚才的事情,他感觉心里很不好受,活了一辈子还没有人让他这样难堪!老样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这是干什么来了,如果他不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他,看来自己是有些不对。老样想,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他还是没想明白。
    不知不觉老样已走到一个学校门口,一群孩子把他和小牛犊团团围住。“爷爷,你牵的这是什么?”“它会吃草?”“用它干什么?”“种地干什么?”……老样耐心地给孩子们解答着。看着孩子们离去的背影,老样不由地摇摇头。
    老样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到下午的时候,老样把牛犊牵到牲畜买卖市场。老样不急着和市场上的牲口贩子接触,他把牛犊拴在电杆上,自己在市场转悠起来。
    后来老样想起牛犊很长时间没有喝水了,他又把牛犊牵到河道里,他想饮饮牛犊。不料河道里连滴水都不见了,黑乎乎的油泥湦气炝人。老样就想,城里人看来日子也不好过了,他们吃哪里的水,用什么洗衣服。
    老样悻悻地把牛犊牵回来,他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个门市部前放着一桶水。他有些喜出望外,牵着牛犊,快步走过去,果然是一桶清亮亮的水。店主在里面瞟了老样一眼“买点什么?”老样说:“我不买东西,喝你点水。”
    店主说:“马勺在那儿,自己喝。”
    老样看看马勺,太小了,牛犊怎么能喝得上。老样说:“给我的牛犊喝水……”,老样眼睛含着笑,他渴望得到店主的允许。
    “牛喝可不成……”店主说。
    老样看了看水,又看了看店主。店主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水都是我们掏钱买来的。”
    老样说:“那我也买点吧,从哪里可以买到?”
    店主没有回答,指了指水桶,五块!
    老样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两手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五张一块的人民币,递到店主手里。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老样说:“你们这水哪里可以买到?”
    店主看了看老样,说:“河里的水抽到厂子里漂白了的。”
    漂白对老样来说,是个新名词,他摸了摸头:“我还没有见过漂白的水,比我们村里的水还清。”
    “哪里能有农村井水好,这都是撒了像药一样的漂白粉的。”
    老样听到“药”字,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撒药的水,万一毒死牛犊怎么办?”
    店主听了,拉下脸:“这么大年龄的人了,说的什么话,我们都吃这水,怎么能毒死你的牛犊。”
老样自知说错话了,两眼茫然地看着店主,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讨好地向店主笑:“说错话了,人能喝,牛犊 当然也能喝。”店主似乎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没有理会老样。
    老样饮罢牛犊,把牛犊再次牵入牲畜买卖市场,拴好牛犊,自己抹下鞋子,垫在屁股底下坐着。
不几分钟,有人围过来,看老样的牛犊。那些人比手画脚,时不时地挑出这样和那样的不足,老样自信的脸上顿时有些不快,听着就想发火。
    老样说:“咋?不满意?看看这毛色,这苗子,哪里不好?”
    “没肉。”
    “有肉能干活?”老样反问道。
    许多人怏怏地走开了,老样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离开,自己反倒没了主意,不过他很自信,他坚信他的牛犊是最好的,他相信自己眼光的同时也相信众人的眼光。
    大约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人问。
    老样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时不时地摸摸他的牛犊。快要散场了,老样的牛犊还在那里站着。老样想不买就不买嘛。老样在说服着自己,但是儿子和家人的话时刻在他脑子里回响。
    老样不管这些,他坚信自己的牛犊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太阳斜斜地照过来,快要落山了。
    老样见牛贩子赶着牛群就要走了,心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但是,老样不会主动叫他们。
    老样就那样看着他们离开,就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一个人打量着牛犊问老样 “卖不?”
    老样说:“卖了。”于是,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两千块,不少了,又没肉,杀不了几斤。”那人说。
    老样一下子像被电击了:“不卖了……不卖了……这么好的牛犊你们糟蹋了……”就在老样和那个人僵持的时候,又走过来一个人。
    “哈哈哈,我认识你,你是老牛沟的老样。”老样看看来人,感觉自己并不认识。老样想既然人家开口和自己说话,说认识大概认识吧,毕竟自己年龄大了,记忆力减退了,眼神也不好使了。那人说他知道老样,只有老样这样的才能把牛犊养得这么好。听了这话,老样如遇知音。识货的,老样想。
    老样爽快地说:“一千八百块,你牵走,只管使唤,什么时候你嫌弃了,给我牵回来。现在的人作孽,这么小的牛犊就要杀……”老样感觉到眼睛有点浑浊。那人很快把钱付给老样。老样说:“这牛犊性子烈,不是那种疲牛,使唤的时候也是急性子,不需要你用鞭子抽它,只要把鞭子在空中一甩,‘嗖’地说一声,它准会跑。”“噢,对了拜识,回家以后多给它喂点料,今天它累了,牛犊向碎娃子一样,小时候亏了身子,以后落下毛病了……”老样还想交代点什么,那人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喂养它。”老样虽然有点不舍,但他还是把牛犊交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刚走,旁边有个老头说,唉,你这老汉,两千不卖,一千八倒卖了,那人和杀牛贩子是一伙的。老样听了拔脚追了过去。他追上那个人,把钱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就要从那个人手里牵缰绳。
    那个人也变了脸:“你为了卖个好价钱,给牛犊饮了那么多水,把肚子撑了个鼓圆,我不说你老汉就是了,你还回来倒找麻烦,你说一千八百块,没少给你一分钱,你还想咋?”说着推了老样一把,老样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
    听了这话,老样不顾那个人的推搡,像被人抽了耳光一样,横了心,梗着脖子,把小牛犊的缰绳死死地拽在手里。
    “你不讲信誉,我不能卖给你了。”老样要把牛犊从那人手里夺过来。脸上的汗刷刷地往下流,两鬓的青筋突突地跳。
    还没有散场的人,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不一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偌大的一个场地围得没有一点缝隙。老样把牛犊的缰绳拴在自己的身上,两手紧紧地抱着牛犊。有几个人极力劝说老样,老样就是不说话,依然扯着牛犊的缰绳不放。牛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用舌头不时舔老样的手……
    老样眼角流出了泪水,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在远去的人群中不时有人对着老样指指点点,老样已经顾不了这些。他只顾摸小牛犊的额头,当他发现身边只有小牛犊的时候,牵着它走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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