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雨夜,尤为让人深刻于心。
雨从黄昏时下起,直至天黑也没有停歇。屋外清凉,屋内潮湿,不似平常上床的时分,便卧于床榻,疏散而慵懒,思想始从暗色里飘忽,深藏于记忆里的身影、笑意、额纹、低语、刚直的发丝、有力的臂膀,却使人总不想挥手告别。灯下堆了许多书籍,无外乎几度花开花落,几朵云卷云舒。听着、翻着、想着、忆着,此时与彼景,此情与彼意,今夜与过往,会不会不期而遇,重叠突兀于眼前?
风往北吹,偶有一阵停驻在裸着的臂膀,于凉意里瘆着阵阵心殇;偶有一阵沙沙地急响,在暗影里掀翻了记忆;偶有一阵卷起透湿的树叶,诉说吴山里点点愁意。一色暗沉的夜,雨线斜斜。窗上映几点昏黄的路灯影子,抬眼时,那雨丝竟有了摇曳的身姿,瘦削而流畅;竟有了柔婉的羞涩,犹掩着半个或整个脸庞;竟有了美人的倩影,凝神独立,凭栏极眺;竟有了满怀的心事,不堪胭脂,低低怨诉。不久的尔后,不知道是风是雨,经过灯的头颈,经过灯的腋下,经过灯的影子,自夜自暗自空的上面,落下,然后,不见。雨在狐疑,风在彷徨,亦在踌躇,亦在惆怅。故事是有的,没有开始,没有尾巴,一阙犹在嚼着的新词,是故事里的伊人在雨夜哀叹: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有雨的声音在孤寂里陪伴,有风自帘幕的缝隙透进,心亦滴滴答答,柔柔软软地打不起精神,所有的思绪自然回不到缓缓沉沉的溪流,香细的鼾声就更不易起始。辗转于左侧,面对几段风干的情节,几次淡定的相逢,几次街头的擦肩,抑或还有几次会意的浅笑,几朵碰触的火花。间或竟凑上前来,侧过身来,微微地倾身,低低地耳语。或是更近一些,促膝而卧,浅酌几杯,欢笑几声,手指间的碰触,便也心动,便也心悸,这来自于迟暮的欢情,又何尝不是对青春的回眸,对生命秋天的回光返照。说不出情天恨海里,,走过几个熟稔的影子;万千山水里,惊动几场三生的梦境?辗转于右侧,听命于古老的金玉良缘,莫念起冬雪下的木石前盟。世间本就一段窗前的风景,有风有雨,一块透明的玻璃,掩进生命全程的本相。故事在结束,故事在开始,点一炉沉香屑娓娓道来。命里的三千丈白发,何抵这潇潇雨歇?这份古老而熟稔的美丽,便也是伶人入戏,一则笑话。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说不尽苍凉的故事……
然而,需要时间,需要等待,我们回来,回到故事。回到一个镜头,拿一块绵薄试一试,看清看细,这微距里不尽的渊薮:相逢、相知、相思、相忆,尽是美的,尽是善的、尽是鲜活的,尽是可以揽入胸怀的;一遍遍的呼唤,一声声的哽咽,直至嘶哑,直至涕泣。对立窗下,对立树影,共剪西烛;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臂,握住一双纤细的小手,相伴,同行,相依相偎,扶着雨滴,踏着水声,共一把天堂折伞,诉一千颗星的秘密,看一万个恒久的明月;或者可以弃伞而去的,血是四十二度的发烧,脸庞是火炉里红焰染色的,手臂是常春藤柔软的,并行于一段幽僻的独径,有雨隔离喧嚣的市声,碍于难耐的冰凉,庸人的眼睛被挡住了,这统一的凝定,正好是诉情的气场;悬于青春面颊的泪滴,竟是二十年一晃而过,滴下,竟也是一种刹那,永恒而持久的刹那,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说一句让伊不忍重复的话:“还有谁?在这儿呢?除了你……”
天将近晓,雨稍歇,风已止。书还在,故事湿漉漉的。雨滴躺在新生的溪里,跌跌撞撞,路过城市,路过路灯,路过车笛,路过酒嗝,落在青灰的石上,叮叮咚咚。夜本就是一种落寞,雨便是一本怀旧的书,故事注定没有注脚,说不准你就是一个孤证,被伊从书架上剔了出去,不再落驻于他微漠的心上:这边雨,那边雨,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残缺是美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是今夜的冷漠和无情。尤其隔着这样的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然而最好不是这样的收尾,还有不知疲倦的知更,还有绿肥红瘦的海棠,还有李易安和姜白石。你深陷于雨夜,雨明白了你,夜明白了你,伊还在那里等着,再传一声:“只有你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