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枕
我家有一虎枕,是女儿出生后三奶奶送的。虎枕用红绒布取材缝制,色泽艳丽,内充荞麦皮,两侧虎头鼻子眉毛用彩线绣制的十分精巧,额头突出“王”字,耳朵是沾了浆的黄布做成,直立起来,虎虎生威。三奶奶是刺绣高手,做出的虎枕主要特征是眼如铜铃、两耳耸立,村里的小媳妇根本不能望其项背,做出的虎枕耳朵耷拉,眼睛迷离,越看越像睡猫,慢慢地也就不做了。家乡民风淳朴,谁家生了孩子邻里就送来鸡蛋、挂面等祝贺,谓之“送汤”,三奶奶则是给男娃送虎枕,女娃送丝线,多年未变。我生的是女儿,送来虎枕,大概也是她老人家唯一破例,感激之情,久久萦怀。
虎头枕是民间刺绣,地域特征不很明显,大江南北基本都有,只是纹饰、造型有别,很多地方已变形夸张,将“虎头”换为“猪头”、“龙头”、“狮子头”等,不伦不类。北方仍为传统,虎头虎脑走不了大样。老虎是百兽之王,民间自古尊崇,虎枕就有了避邪驱灾的作用,小宝宝头枕虎头,呼呼大睡,妖魔鬼怪不敢来恫吓,娃娃自然就白白胖胖,茁壮成长。我家的虎枕是我女儿的宝贝,睡时是枕头,醒来是玩具,在蹒跚学步时总是抱着不肯撒手,踉踉跄跄,虎枕抵挡了不少磕碰,女儿渐渐长大,各式玩具换了几茬,虎枕依然受宠。
人的一生和脑袋最亲密的当属枕头,上古时代大概是以草捆、石头代替,到了战国,枕头就已相当讲究,河南信阳楚墓出土竹枕,便可为证。长河浩荡,围绕着让脑袋舒服这个主题,枕头的发展花样翻新。皇帝用的枕头雍容华贵,金丝为面,软玉镶框,谓之“玉枕”,富贵人家也在枕头上大做文章,绸缎帛织,尽显奢华,传说殷纣王喜用玉枕,可见枕头已经成了身份的象征。富贵难以传承,倒是大众百姓创造的代表吉祥、安康的虎头枕,一直流传至今。
历史上关于枕头的故事很多,《西厢记》里说红娘抱着枕头送莺莺会张生,“鸳鸯枕,翡翠衾,羞答答不可把头抬,弓鞋风头窄,云鬓坠金钗。”如此缠绵让我目瞪口呆,很是怀疑学过的历史,现代女儿恐怕也不敢抱着枕头约会。枕头当然也能带来不幸,唐朝的高阳公主嫁了宰相房玄龄之子,基本上门当户对,可不知为何且和玄奘高徒辩机爱的死去活来,公主送了类似“鸳鸯枕”的金贵礼物给辩机,结果幽会的弘福寺治安不好,遭小偷了,和现在的盗窃高官一样,偷东西偷出来情人,东窗事发,死得凄惨。也怪这辩机和尚不守清规,老虎屁股摸不得,何况是“母老虎”,枕上春秋,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如此收场,真是情何以堪?
枕头功能甚多,史学家司马光为了励志,用圆木作枕,头稍一动,立刻惊醒,勤奋著书,取名为“警枕”。脑袋总硬不过木头,用圆木轱辘做枕,那功夫自然了得。枕头也曾出现在战场上,丹麦驻伊拉克的维和士兵就用了一种音乐枕头,里面植入了能放高山流水和虫鸣鸟语等天籁之音的播放器,如同温柔的摇篮曲伴眠,为的是缓解士兵的紧张和压力。很难想象,炮火连天里士兵如何能睡的香甜,乐曲一响,思乡情怀澎湃,还打什么仗?
时代变迁,人们对脑袋日益重视起来,相继发明了“水枕”、“绿豆枕”、“磁疗枕”、“茶叶枕”等,目的是强身健体,在睡着了都能治病。其实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早有记载,“苦荞皮、黑豆皮、绿豆皮、决明子……作枕头,至老名目”,这些东西随处可见,制出的枕头稍显沉重,但用起来十分舒坦。现代就有点舍本逐末,宾馆里的枕头和被子就很难分清,睡着了脑袋深陷在一堆羽绒里,如何“高枕无忧”。
小女儿已健康成长,追鸡斗狗,上房揭瓦,顽皮的和男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这不知和虎枕是否有关。后来一个小外甥出生,是个男娃,死活就看上了我家的虎头枕,柜里拿出,总是难舍一份情感,放了回去,不得已求三奶奶再给一个,年迈体弱,老眼昏花,确实做不动了。多方打听,在邻村买来一个,看耳朵就知道不是一个档次,好在小外甥很喜欢,自己脑袋长的圆圆鼓鼓,睡在虎枕上就是两只老虎。
世易时移,民间刺绣逐渐商业化,很多旅游市场仍然能看到虎枕,细观工艺,走线粗犷,呲牙咧嘴,歪鼻吊眼,内充棉花、布头等杂物,让宝宝枕这东西,怕是不太合适。回想小时候看三奶奶做虎枕,一个小簸箕总不离身,内里放些五彩丝线,格式绒布,每一片布都细细修剪,做出一个虎枕少说也得一周左右,虎样逼真,情意浓浓,送出的自然是吉祥、安康。
斯人已老,这门手艺不知是否一块老去,浮躁的世界,冲淡了人间情感,也泯没了不少民间智慧,真不知谁能静下心来保护传承,久久怅惘,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