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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作者:张亚宁  发布时间:2014-11-19  放大 缩小 默认
    张亚宁
    黑豆车
    黑豆车不是用来拉黑豆的。村里人没有黑豆车,全村人都见过黑豆车。
车是乡长的。车名是村民给起的。
    村长叫乡长的车是吉普车,某些场合不叫吉普车。乡长坐在车上,车窗摇下来,村长笑盈盈地说:乡长,你这小轿车……
    村长的话被乡长的笑声打断。村长与乡长一块笑,随同干部笑,在场的村民只能跟着笑。暖烘烘的笑声笼罩了半个村子。
    小轿车开进村里了。村里孩子跑去看,司机直按喇叭。孩子像一窝蜂追在车子后面。小轿车停下来,小孩子饭都不吃了,团团围住车,听司机讲车的许多事儿。
    小轿车在村里是个新鲜事物,一年能见上三次是整个村子的福气,全村人的福气。村长除过到乡上开会见过几次小轿车,好几个月见不上小轿车。
    村长叫司机吃饭的时候,大吼几声小孩子——看什么看,车都没见过,赶快回去吃饭。其实村长肚子里是一清二楚的,他知道孩子们没见过小轿车,只是他把话挂在嘴边吓唬吓唬孩子,免得有些孩子乱动车上的某一个地方闯出什么乱子。
    司机啪地一下,车门关上了。围着小轿车转一圈,看看四个门子是否都锁好,然后得意洋洋地离开。孩子们围在小轿车周围议论纷纷,喜笑盈盈,有几个还端着饭碗,碗里的菜凉了都不知道。
    小轿车长方形不是长方形,圆形不是圆形,猛看有点像黑豆,但村里人给小轿车起名不是根据车的样子起的。村里人交的公粮大多是黑豆,政府的干部坐着车。村民们说黑豆交给乡政府,乡政府卖了黑豆买了车。村民就不约而同地叫小轿车是黑豆车。有种贬义在里面。
    村里人最怕乡政府的干部来。干部来了好事不多,不是收粮就是搞计划生育。村里人不吵闹,不打架不斗殴。“收粮要款刮宫引产”这八个字在村里传的最多最快,像大夏天地窖里串出的一股风。村里人有谁家的小孩哭哭闹闹不听话,大人吓唬哭闹的小孩子说:收粮的来了,或搞计划生育的来了。没有小孩子敢哭。
交粮的日子到了,架子车载,毛驴驮。全村人的脸色阴沉沉的,村长一头愁成两头。走一户一个脸色,走一户又一个脸色。村里的交粮任务完成好,村长才能笑起来,去小卖部的次数也多了。
    大冷天的,车子在村里停上一两个小时,发动不着了。司机提来一壶开水浇一阵,然后把小轿车推到坡上,司机坐上去,乡政府干部和村里推车的人听到司机一发令,一股劲全上去了。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群大男人把小轿车推到坡上,然后再从坡上推下来,小轿车忽嗒嗒下来以后,就扑通通着了,屁股后面冒着黑烟。
    没人直呼黑豆车,在背地里叫着。小孩子不懂事,乡政府的小轿车进村了,跑着喊着黑豆车。谁家的孩子高喉咙大嗓子喊黑豆车,村里大人听见就责怪孩子没礼貌不懂事。不管谁责怪了孩子,孩子的父母没一点意见。
黑豆车是村里人公开的内部秘密,至于外传,没有人乐意把这些传出去。背一个辱骂他人的名誉是没有人愿意做的。

    架子车
    架子车是村里最美的车。
    村里驴多,车子都是用驴拉。赶集的日子,驴拉车像出征的军车,载满出售的东西和准备碾与磨的东西。小孩子坐在上面是挺骄傲的一件事。
    父亲架起车,总有人来捎东西,一路走一路捎。从我们家到集市要经过五个村子,五个村子里都有熟脸的人,谁开了口都不好拒绝,本村人捎东西的话才是理所当然的。走出村子,再走几个村子,车子满了的话,捎东西的人看着满满的车子不好意思开口捎大东西,小东西还是免不了的。即使车子满的连一小袋米的位置没有了,还得捎一只鸡,或者一把葱。车子不会空的,就是从家里出发时,一件东西不拉,到集市也装得满满当当。实在无法装载的情况下,父亲每一次都笑着说只好下次捎,或实在捎不下了之类的话。幸好,我家住在中庄里,要是住在后庄的话,走完我们的村子非把车子压坏不可。
    父亲脾气不好,心肠好。谁来开口问车,他都不拒绝,即使我们自己的东西少拉几件,也要把问车人的东西全部带上。有时把车子与驴一块借出去。这一点我不看好父亲,搞得我正在车上坐得好好的,有人捎东西,就被父亲赶下来,只能跟在车子后面步走。我们去一趟镇子确实不容易,路程倒不远,颠颠簸簸的路走得让我脚跟疼,浑身不舒服。带上东西的话,更不好了。
    小卖部的老板很早就有了专车,他是村里第一个买车的人。没买车之前,他进货就用毛驴驮。有了车,毛驴没有闲下来,它就改拉车了。他的车比较特殊,去集市的时候,捎东西的人多,返回时,没人向他开口,开口也白开,他赶车进一次货,车子装满,自己背上还背一大包。他去的时候,后面跟着一群捎东西的人,有说有笑。回来的路上,他一个人不是哼着小曲,就是巴——巴——巴地吸着烟。累了的时候,他坐在地上,驴喘着气乖乖地站着。
    我们家先前也是没车的。每次捎东西,得提前一天开口问,完了还有补不完的人情。秋天整袋整袋带到集市上卖的豆子、谷子、玉米是没办法捎的,只能把人家的车子借过来。父亲架着车,母亲跟在后面。一年的血汗一次就在集市上卖了,换来的东西揣在衣兜里。回来的时候,自家买的东西很少,只有日常用品。车子还不会空着,不是他捎,就是她捎。
    父亲说驾着借来的车子上集挺难为情的,好像两块石头夹一块肉,左右都疼。车是别人的自己驾着车,捎东西与不捎东西都难。不捎东西,让捎东西的人没了面子伤了心,还说些难听的话。捎的东西多了,车的主人不满——拿着他们家的东西领别人的情。
    有车一族挺牛的,一大庄子只有三辆架子车。彼此关系不好的,捎东西门都没有。只能平时积攒点人缘,或想法设法与有车人套近乎,防着要起车一问不会落在地下。小卖部老板的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能捎上东西。他套点近乎,往后多卖点货能弥补回来。进货出发时,主动联系捎东西的人。
    村长家没有架子车,有自行车。他的车比起架子车先进多了,高档多了,跑起来也特快,但没架子车实用。所以村长的车不受人欢迎与羡慕。他的夫人坐在后面倒挺骄傲的。
    村长骑着自行车,路况不好的地方推着车,后座上带的东西多的情况下,车子成了人的累赘。路况好的地方,村长就牛了,车铃一按,飞驰而过,回头率老高了。
    送粪拉土装庄稼的时候,自行车比起架子车一点都不实用了。没有架子车的人背着庄稼满头大汗,一天还背不了几回。有架子车的就轻松了,毛驴一套,人还坐在高高的庄稼上面,吆喝着毛驴向左向右。
赶庙会架起的车子作用就不同了,车子上面坐的大多是女人、孩子与老人。年轻人和大男人都步走,跟在车子后面说说笑笑,不觉得累就到了。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算买车的,估计是父亲置买家业的计划之一。车子框架是村里的木匠做的,大约不到三天的时间,我们给了他一百块钱。一百钱零花的话,够我们一家人三个月花的。看着父亲把一张黑黝黝的百元大钞递给木匠,我想做个木匠挺赚钱的,想不通母亲为什么整天唠叨着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学个木匠手艺多么好。
    车轮是父亲和母亲去城里买的。车子装好的第一天,甭提我有多高兴了。这事也是村里的一件喜事,不少人来观看,大多都说——以后捎东西又多了一辆车。
    车子架起来了,一家人挺骄傲的。坐着去了几次镇子,我对木匠就不崇拜了,羡慕坐在小轿车上的人——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皮鞋还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拖拉机

    拖拉机是个大家伙,突突突地开进村里,村口阳圪崂里晒太阳的老邱还以为打雷了。
    没事的时候,我夹杂在晒太阳老人堆里,他们一个个像根木桩,早晨太阳下来选定的位置几乎不变。屁股下面的垫子移动了位置,他们赖洋洋地把垫子扶正,坐定的位置才可能变化一小点。他们总是在说话,话题不会重复,说得很起劲,有说不完的话,有几次还争得面红耳赤。我从他们那里能听到很多动人传奇的故事,稀奇古怪的村闻。他们好像一部百科全书,什么都懂。我一个劲地听,老人们似乎看不到,他们说他们的,不在乎我听他们说。
    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老邱与几个老头争着。我大喊拖拉机来了,他们停下来不吵了,好像刚刚发现了我。有一个老人说:“你看看,老邱,孩子都说拖拉机,你就说是打雷。”这估计是我长期听他们说话第一次得到他们的认可,他们总是把我忽略,一个小孩子转悠在一群老头身边能做什么。每次我去,他们谁都不和我说话,他们只管说他们的。我也不理他们,我只是听他们说话。我看不惯他们肮脏的脸,破烂的衣服,长长的鼻涕。他们放屁毫不遮掩,有屁来的时候,故意把屁股翘起来,然后扑通一声。屁的臭味倒不是停留很久,他们身上发出的酸臭味一直有。
    驾驶拖拉机的三狗,这个人的能力相当大,还聪明,像拖拉机一样有本事。
别看他叫三狗,其实他在家中排行老大,不是老三。村里谁家有三个孩子,老三不管为人处世多好,都会背上鬼三的臭名。三狗这人就是聪明,做事利落,在生意行里要比小卖部的老板强百倍。他做生意时间长,赚了不少钱。人常说鬼生意鬼生意,三狗就得了现在的名字。老人们不叫他三狗,叫他的真名狗娃。
    老人们议论拖拉机的主人,有几个老人说村里谁都不会买拖拉机,有架子车和自行车就足够了,用拖拉机干什么用。我没有回答他们。他们的视力不好,站着望拖拉机,但拖拉机上的司机他们看不清楚。突突突的响声震得他们只挠耳朵,拖拉机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只看到拖拉机的车兜。
    拖拉机停在村中央,围了一群孩子,院口站着大人。三狗灭了火,从拖拉机上下来,拿着摇把和垫子走了。拖拉机好像属于在场每一个孩子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三狗使命喊叫不管用,要是三狗赶着毛驴车喊叫,孩子们都怕他,他有过打孩子的历史,许多孩子怕他。大一些的孩子爬在拖拉机驾驶位上学着三狗的样子转方向,一群碎小的孩子跟着大孩子混,索性坐在车兜里学着拖拉机的响声。
拖拉机有三种颜色——黑色,红色,绿色。
    我跑过去,也摸了拖拉机。村里的一个人走过拖拉机,踢了一脚轮子,笑着说:“狗日的三狗,娶不下媳妇,娶回一台拖拉机。”我想一场恶战估计要开始,视线从踢车人与三狗之间扫荡。结果三狗没有理踢车人,只瞪了一眼。老人听到有人的嚷叫,他们却骂三狗——狗日的狗娃买了一台拖拉机,还以为打雷了……
村里来过拖拉机,但村里人拥有拖拉机还是第一次。村里来的拖拉机大都是给村里人送石炭的,孩子们围着拖拉机,送石炭的不走,孩子们不回家。
    村里人谁都没有想到三狗会整个一台拖拉机这玩意。老人们拿着垫子不晒太阳了,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向三狗的拖拉机走近。拖拉机上没老人的份,他们转悠着看看就走了,孩子似乎被大人喊不回去了。太阳都没了,孩子们燃着柴火,看个没完没了。
    三狗的拖拉机买了没几天,好几个人给他说媳妇。村长都给他当过媒人。三狗忙得不可开交。
    三狗的拖拉机揽得第一笔生意就是拉石炭。村里人拉石炭拉开口子了,以后外村的人的拖拉机就插不进手了。都抢着用三狗的,哪里都是出费用,用了三狗的拖拉机还能混个脸熟,往后搭个便车,理所当然了。拉一次石炭,三狗吃一顿好的,村里人没什么好东西,白面点鸡蛋是做好的佳肴。一年吃得少的可怜的白面点鸡蛋,三狗每月吃三次绰绰有余。腊月里,三狗一天拉一趟石炭。
    赶集的日子,架子车少去了几辆,拖拉机兜子里拉满粮食和人。三狗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了,村里人丢下饭碗大撒腿的跑,赶到车上。从村子到集市拉满了人,坐拖拉机的屁股下面坐着粮食,怀里抱着鸡啊孩子啊。我常被大人夹在中间,到了集市,脚发麻,走不动路了。
    三狗拉人不收一毛钱。坐在拖拉机上的老年人说三狗是个好后生,年轻姑娘红着脸,好像大人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她们而说。我的姐姐就被人说着。她捂着耳朵不听他们乱说,但她不说不坐三狗的拖拉机。从爬上拖拉机到下拖拉机,一句话不说。我看着他们议论我的姐姐,我就心里来了劲——以后买辆拖拉机。
    村长坐在三狗的旁边,副驾驶座上。迎面的风吹来,村长的发型都乱了,他的头还仰得老高老高的。只要村长去赶集,副驾驶座给他定下一样,三狗的父亲都和我们挤在后兜子里。几个年轻人坐过村子的副驾驶座,只有村长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兴高采烈地坐着。看见村长来了,他们乖乖地下来了。像我摸都没有摸过村长的副驾驶位子。
    村里有了拖拉机,以后大型的活就交给三狗和他的拖拉机了。村长的儿媳妇就是三狗开着拖拉机迎的。唢呐手、迎送人的,新娘新郎全挤在一辆拖拉机上。突突突地去,突突突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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