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 人
夜色初凉 已有人群接连赶来
于身体睡眠之际 和我相逢
他们三三两两 手提月光
——月光是盏心疼尘世的马灯
白昼之后 彻夜流淌的皎洁
一遍一遍 反复浣洗人间阴晴
被稀释的亲疏 不再那么有别
我们交谈 扎堆 相拥取暖
有人端出酒杯 勾兑流年
许多生活的坚硬 我们一碰而尽
同生前一样 他们依旧酒量窄浅
三杯下肚 尥开一辈子输赢
竟也输赢相当 出进两讫
依旧怀揣吝啬 新瓶倒出旧酒
无酒可倒 我们也会频频举杯
举起多年来的自斟自饮
举起阴阳两隔 生死殊途
举起彼世今生 唯一一盏马灯
人群之中 我也曾遇见自己
满一杯酒 我们就是至亲的亲人
乡 书
故乡是只刺猬 又扎到谁的手指
不止于隐喻 我在说一种感觉
譬如生长的草叶 忽然舔进指肚
五月的镰刀 奔跑中误入歧途
抑或岩石安土重迁 抗拒飞翔
逆着指尖 洇出一溜鲜艳的花朵
你知道的 拐弯抹角我想喊疼
十指连心 心有多疼有多想喊
喊那些旧的新的 长短不一的疼
那些绕骨而生 深陷命里的疼
宛若很多年以前 母亲给你喊魂
日夜不停喊 紧一声慢一声
喊一声 我距故乡退开一步
再喊一声再退开一步 边喊边退
退至山原 我就对绵延起伏喊
退至河流 我就对汹涌澎湃喊
实在无处可退 我就对着自己喊
子规一样喊 直至啼出血来
你还知道 此际此刻我仍在喊
喊疼 喊与故乡唯一可信的距离
虚幻的辉煌
时有怀疑 父亲胸藏十万鸿鹄
任何一只展翅 都足以高出人群
高出一亩三分上 攒动的蚂蚁
为此他鞠躬尽瘁 生而后已
骨缝背风撒种 眼窝向阳育秧
他甚至在掌心 辟出辽阔的田野
一滴泪水摔开八瓣 用于灌溉
而第九瓣 潜流在他生来的命中
身为锄头后裔 他必须信任土地
可不得不承认 近六十年来
这褐色体肤之上 繁华从未扎根
无数深刻的荒芜 由里而外丛生
十万只羽毛簌簌脱落的季节
他终于被收成 一头大雪的灰烬
该是一湾春晨 并无料峭风寒
桃砧与杏芽之间 父亲身躯半蹲
他在规劝它们 相互达成和解
抑或在以另一种形式 宽宥宿命
自此的日常 他习惯于嫁接
手把手 嫁接悖离自己的光阴
锄头之上 嫁接一把锃亮的瓦刀
毛毛路的一端 嫁接巨型铁轨
唯一不曾悖离一个男人的执念
那等同于荣耀的参差 令他痴迷
孤注一掷 索性自己作回砧木
以父亲的名义 嫁接另一个男人
二十六年 九千五百个日夜
嫁接又一场悖离 荒诞几近庄严
溃败如此迅速 像谁扭闭夜灯
深一脚 浅一脚 父亲回到家国
回到他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高大地跨过门槛 一如往时
并没有灯火 哗啦一声围拢过来
老妻远在北疆 儿女各自成家
推搡之间 黑暗把他挤到墙根
愤怒 沮丧 到最后孩子般委屈
他想亲人 想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日夜颠倒想 和不想一样想
想他们围坐大半圈 有说有闹
而非幽灵一样 寓居一串串号码
鬼使神差 他拨打自己的号码
一阵嘟嘟的忙音 宛若亡国之音
开始怕风惧冷 时常头痛脑热
五十五岁的父亲 已经老态毕现
似乎也再没什么 要他操劳费心
所有的人 都客客气气称呼他
一棵树进入冬季 他被步入暮年
轮回的大道上 他们难兄难弟
可毕竟不算真兄弟 他无叶可落
阵阵风吹 他的内心披头散发
他终日找寻阳光 里里外外找
翻箱倒柜 陈麻烂谷子里找
无风的午后 他把自己垛在檐前
阳光一叶叶落 有虚幻的辉煌
他最伟大的理想 是百年之后
葬他于向阳之凹 来世更无风寒